昔年雪: 90-1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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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一声。

    然后,轻笑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对天长笑。

    他笑得前仰后合,泪流满面,满殿朝官俱毛骨悚然。这个素来以雅正沉静著称的二皇子,第一次如此失态。

    谢韫与萧鸿雪对视一眼,同时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高坐堂上的睿宗。

    “萧明期!”睿宗厉声喝止他,“你可知罪?”

    笑声戛然而止。萧明期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,整了整朝服袍袖,然后缓缓跪地,恭谨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。

    “是……儿臣领死。”

    “儿臣拜别父皇。”

    起身时,萧明期深深看了龙椅上的皇帝一眼,那目光中包含太多复杂的情绪——怨恨、释然、绝望,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解脱。

    他想起幼时读史时,他很不理解为什么前朝会有因假诏而选择自尽的皇子,现在,他明白了——有时候,明知是陷阱也得跳,因为那是君父之命。

    高堂之上的那个人,是君王,更是一个为了保全爱子不惜牺牲其他的父亲。

    只可惜,自己并非他的“爱子”,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。

    萧明期转身向殿外走去,步伐从容得仿佛不是赴死,而是去赴一场诗会。

    迈过那条朱红的高槛后,萧明期挺直的脊背终于垮了下来,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筋骨般瘫软在地上。锦衣卫上前押解他时,他毫不挣扎,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灰白的天空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晚间,睿宗独坐在御书房内,手边摆着一道新写成的诏书:“处死檀乌,逮捕江宁下狱,灭其三族……”

    烛台上的灯焰爆响了一声,杨惜披发赤足,将御书房的门扇推开,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。

    杨惜走到睿宗案前,看见案上除了堆着奏折诏书、桐木蛊偶外,还摆放着很是突兀的金针彩线。

    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惊雷劈开混沌,杨惜猛然将那只蛊偶拿起,他在蛊偶腹部摸到了细微的凸起,便就着烛光细看,果然看见了一道缝合线——那线与睿宗手边的彩线别无二致。

    杨惜瞬间反应过来睿宗做了什么,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案前,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“为什么……是二弟?”

    睿宗叹息了一声,起身将杨惜扶起。

    “其实朕希望你永远不知道,朕为你做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杨惜轻轻推开了睿宗搀扶的手,满眼不可置信,“他也是您的儿子。”

    月光透过窗棂照泻进来,照得杨惜面上泪痕如冰。

    “不一样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一样?”杨惜怔了一下,声音颤抖着问道,“……就因为我是王洛的外甥,我与舅舅他长得很像?”

    睿宗听了这话,眉宇间凝着深深的阴翳,收回了本要去搀扶杨惜的手。

    “你是在质问朕吗?”

    “起来,”睿宗蹙着眉,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杨惜,“记住了,你是一国太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二弟是为你而死的,你为君,他是臣,这就是他该做的。”

    杨惜沉默了一会儿,朝睿宗露出了一个苍白勉强的笑,带着说不尽的凄凉意味,“所以您便让二弟为我顶罪……因为您不疼他,他的命便不算命么?”

    “不是顶罪,是救驾。”睿宗的声音异常平静。

    “他是皇子,享了二十年的荣华富贵。现在,就是该他尽忠的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杨惜眼神呆滞地望着一滴烛泪顺着鎏金烛台滑落,在案几上凝固成血一般的红色,只觉喉间涌上一阵腥甜,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。

    “凤皇,”睿宗抚过案上桐偶腹部的针脚,声音沙哑,“知道螟蛉吗?”

    “‘螟蛉有子,蜾蠃负之’。世人皆道,蜾蠃无子,便养螟蛉为嗣。”

    “可事实是,螟蛉生来……便是蜾蠃给自己的幼虫备下的食粮。”

    “明期的生母贤妃本是南诏进献的宗室王女,她在嫁予朕前,曾与一位南诏大臣相恋,后来,她迫于南诏王旨意,前来和亲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明期是她与那大臣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朕之所以允他以朕的儿子的身份活下去,而不是将他生生掐死,是因为当时贤妃跪在朕身前,磕头磕得额上见血。”

    “她一边磕头,一边说,‘若今后太子有难,二皇子可替。’”

    杨惜听了这番令人惊骇的话,愣住了,好一晌都没回过神来。

    睿宗捏住杨惜的下颔,强迫他抬头:“凤皇,你记住,你二弟之所以能平安生下来,就是为了做你的一道保命符,替你赴死。”

    “你四弟心肠阴戾狠毒,但朕看得出来,他成不了什么气候。”

    “但你二弟,”睿宗顿了顿,“自与突厥王女成亲以来,私下里与突厥往来甚密,朕派去监视他的人截下了诸多信件。”

    “信件内容与我大燕城防、军备有涉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不安分,这才是朕借此机杀他的原因。”睿宗行至杨惜身前,指尖轻轻划过杨惜眼角的泪痣。

    “半日前,贤妃也来过,但她不是求朕放过他,而是求朕念其年少,将腰斩换成绞刑,赐他一具全尸。”

    “杀子是朕的罪孽,这条命由朕来背,朕不怕受雷殛之刑,你又何必自责内疚?”

    “凤皇,父皇已时日无多,但父皇放心不下你……”睿宗长叹了一声,有风吹过,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呕出的血在绢帕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。

    “坐在这个位子上,一定要狠,狠到手足骨肉皆可弃,这是朕最后能教给你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来人,”睿宗攥紧手中绢帕,转过身,“将太子带回东宫。”

    年轻的储君垂着头,轻轻啜泣着,在玉砖上溅开一片水痕-

    行刑那天,乌云蔽日,铜锣声惊起寒鸦。杨惜站在刑场外,隔着重重甲士,望着披发站在刑场中央的萧明期。

    萧明期感受到他的视线,抬头冲他笑了下,眼底盛满哀戚。

    刽子手将麻绳套上萧明期的脖颈时,杨惜忽觉一道锐利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,转头望去,是萧明期的夫人慕容妗。

    慕容妗身披一袭素衣,静静地站在远处,看向杨惜的眼神中淬满了恨意。

    然后,她不言不语地转身离去了。

    杨惜仿佛听得一阵尖利哭嚎,混着呜呜的风声叩击耳膜,他只觉眼前一黑,身体失重,便向后倒去了。

    一直远远跟着杨惜的萧鸿雪当即拨开人群,朝杨惜奔去,在杨惜摔倒之前将他稳稳地揽进了自己怀里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当夜,杨惜梦见了萧明期。

    从他在学宫内手捧书卷专注读书的模样,到他成婚时坐在雪白骏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。

    转瞬间,眼前画面扭曲,萧明期背对着杨惜,哭得浑身颤抖。杨惜走上前去拍了拍萧明期的肩,萧明期转脸过来,面色因窒息而异常青紫,眼眶流下两行血泪。

    “大哥,绞刑好痛啊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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