臣要善终: 60-7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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喉咙似乎也受了伤。御史不得不凑到他唇边去,才能勉强辨识出一二个字。

    风采青撒开手,匆匆合上了窗。

    扣锁刚才被撞坏了,他只能找了东西勉强硌上,雨从缝隙往里渗。

    他一转回去,二十二立刻牢牢抓住他的手,五指收紧得铁爪一般:

    “我说,你写。”

    “‘吏部左侍郎到谦,暗通边虏,卖官鬻位,买卖幼童,诬构良善!……咳咳、奉德一十八年,为郎中时,京察舞弊……唔!”

    他倚住御史的肩,猛咳了几下。

    幽微光线中,风采青在咳出的那摊血中看见了些内脏碎片,瞳孔猛缩。

    “到书房去、我写……到底是怎么回事!”

    他不敢点灯,也不敢将靠在他身上的人拽起来。

    不过一段时间不见而已,再见时为什么变成了这幅狼狈样子!

    二十二却摇头,倒进他怀里,不答他的话,自言自语道:

    “多数证据已经进宫,不需你。天亮前,你得把文书送到朝上,给陛下,给所有人看……”

    “圣人?你为圣人做事?!”

    风采青的头脑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,顷刻间领悟了他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嗯。明日到宫门,会有人迎你。咳咳。”

    暗卫往他怀里缩了缩。

    风采青听过,失血过多的人就会觉得冷,冷了就会恍惚着去找热源,别的什么也顾不上。

    他想问圣人的事,想问几年前沈帝师的事,想问对方身份的证据,又想去点火取暖。

    可二十二抓住他,不让他动,他也只能手忙脚乱地回抱回去。

    摸摸索索间,触到一道狰狞伤口。

    在腹部,贯穿到背,成了一个大洞。似乎用火药做过处理,又将内脏勉强塞回去了,可血还是无休无止地往外流。

    “……!”

    风采青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伤势,一时间头晕目眩。

    二十二窝在他怀里,鼻间哼出一道气音。

    这么听,倒像是笑着的。”没牌子,别找了,求你单信我一回吧。”

    即使仅有两面之缘,风采青对此人的性子也摸的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若是全盛的时候,这人一定眼睛一弯,嘲他这么摸来摸去是轻薄。

    可他耳畔现在只剩下愈发无力的呼吸声。

    风采青想说些积极的话,想去找伤药,或是酒。

    但任他如何嗫嚅,如何试图拖着人一同起身,二十二也只对他说:

    “别动啦。”

    风采青抹了一把脸,不知脸上是眼泪还是对方的血。

    他没见过死人,但他知道,眼前人的命数一定将要尽了,任他再做什么也难挽回。

    他又悲痛,又害怕,他怕过京城中看不见的恶潮,却不曾直面过这样的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人比野兽多了衣裳冠帽,可是遮蔽之下仍是如此脆弱柔软的躯体。

    活着时就温暖,死去了就冰冷,与任何其他的生灵都相同。

    “其他的,别人会和你说。”

    二十二不再说话了,微弱地喘着,抱他抱得很紧。

    原是不相熟的的两个人。

    却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,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死死相拥,好像对方是自己存于世间的唯一依凭。

    风采青觉着自己怕到了极致,忽然又冷静下来了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面对将死之人该是什么样的表情,可他听见自己说:

    “别睡,别睡。”

    “说点什么。没有要说的么?留些什么话,我替你转达……”

    二十二以极小的幅度摇摇头。

    风采青不明白。

    他以为,按他的想象,二十二这样的人,临了该有许多话要说。

    虽不能诉与同伴,至少他也算是个能回话的人。

    “那对圣人呢?对你的同僚,或是对我、对我——”

    他没办法了,他顾不得别的什么了。

    廉耻也好,礼义也好,只要能撬开对方的嘴,不让他就这么默默死去,要他做什么、说什么都行。

    暗卫箍在他腰上的手收了收,真的认真思考起来。

    鼻间的血腥味还是那么浓,风采青竭尽全力,集中精神听着。
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真的不该来京城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风采青用手护住对方的脖颈,试图传递更多暖意过去。

    他摸到无力的脉搏和止不住的颤抖,他也抖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该做个诗人的……算了,算了、咳咳。”

    御史的头更晕了,思绪更乱了,他闻到的铁锈味越来越浓,几乎要呛死他。

    如果在飞土逐宍的上古,他们这样一定会一起被猛兽撕碎,成为野鸟的腹中餐。

    但他们如今在他贷下三年的小屋中,连风雨也吹不进来。

    圣人制造了房屋,人就和外界隔开来,有了巢,有了闭塞的去处,有了隔阂。

    风采青渐渐不害怕了,不怕死亡,不怕别离,也不怕不知是否存在的追兵;

    不怕认识此人引来的麻烦,不怕明日之后为了守诺而招来的目光或是猜疑;

    不怕京洛的风尘,不怕风浪,也不怕和家乡相似的雨。

    他只是拥紧他的知己,接受了一切残酷,静静等待结局。

    他还要去写折子呢。

    许久没写过了,不知下笔可还顺么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二十二戳了戳他后腰,把他从那被上身了似的状态里叫出来。

    “咳,你会折草蚂蚱吗?”

    “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哈哈,我会。”

    暗卫笑了一下,扯着嗓子,竟吟起两句诗,勉强算是抑扬顿挫:

    “‘……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……”

    他扑腾了一下,似乎想动作去拿什么东西,但终究没爬起来。

    于是他就靠在风采青耳边,一个字一个字,缓缓顺着气,说完了最后一句话。

    “内衬左袋,丢在你门口。还有些纸片,你看快些。明日自有人来收拾,无需你费心。”

    “快去吧,勉强你了。”

    说的是勉强他这个几年不提笔的人去写折子。

    他明白的,这种境况,只有让他这个举止异常的去做,才显得够分量。

    二十二找上他,不止是因为知道他的住处,还是为了他在御史台所谓“哑巴”的名头。

    没别的意图。

    这两句话很连贯,好像回到了第一面相见时的意气。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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