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魇回响: 60-7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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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但是,往后每一天,李司净来到悬崖,都会遇到这个画家。

    凌晨四点、下午三点、晚上九点。

    只要他上山,走到悬崖旁,这个画家都是支着凳子坐在那里,仰望敬神山或者画纸。

    有时候,画纸仍是一片空白,仿佛画家依旧在构思。

    有时候,画纸上透出一丝新绿,像极了雨后蓬勃的生机落在了画板。

    有时候,画纸勾勒了几笔素描,寥寥黑线涂抹罢了,却能看出扎实的功底,绘制了一个人寂寥的背影。

    终于,李司净不看山谷,看画家了。

    能够日复一日做着枯燥同一件事的人,已经值得敬佩。

    李司净想到曾经想去的故事画廊,听说里面全是感人肺腑的故事,偏偏这么多年了,他一次也没有去过。

    他忽然想问一问这个画家。

    等到画家终于注意到了李司净的视线,看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你经常来这儿做什么呢?”

    他竟然先问了李司净。

    李司净被他问得一阵愣神,竟然真的思考起来……

    他?

    画家经常来这儿,是来画画的,那他经常来这儿,是做什么?

    “我在等人。”李司净如实说道,“他叫我在敬神山等他,所以我有空就到这里来。”

    “是什么样的人啊?”画家继续问道。

    李司净很久没有跟人聊过天,并不排斥跟一个毫不相关的画家聊一聊。

    他说:“是一个只有我记得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平时他就不怎么跟别人说话,只跟我在一起,只关心我要做的事情,现在他不在了,我才发现,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东西,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,仔细想想,我好像根本没有关心过他过得开不开心,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只考虑过我自己。”

    李司净说着,都忍不住心口刺痛,忘不掉利刃划穿透的伤。

    这样一个人,像是他孤独中,养的一只猫。

    永远忍受他没有想象过的寂寞,安静的等他,在他难受悲伤的时候用柔软的绒毛,缓解他的伤痛。

    无论他怎么拒绝、怒吼、伤害,那个人依旧是属于他的猫,安安静静,再度靠近。

    即使,他从来没有了解过那个人的伤痛。

    李司净感慨道:“我已经不知道,继续等下去有没有结果了。”

    画家认真的听,认真的回:

    “你来了,你等了,何必要问结果?既然是只有你记得的人,那你一定要长长久久的记得他,他才能找到来时路。”-

    李司净不再去敬神山的悬崖了。

    他开始给周社写故事,写一个年幼长子的诞生。

    这位长子在凌晨啼哭时分降生,应当是寅时一刻。时值周朝闹旱,降下天灾,佞臣祸乱朝纲,氏族岌岌可危。

    一个长子要么在尔虞我诈的政治里消失,要么成为铲除氏族的把柄。

    所以母亲将他送进了山里,成为了周之社稷的祭坛司净。

    为了让他活的爱,把他彻底推向了无爱的地狱。

    能够庇佑生灵、实现愿望的祭坛,永远是人类欲望的囚笼。

    李司净可以想象到他的麻木,睁眼看到的就是污浊的欲望。

    而实现那些欲望,灭亡许愿者的希望,则是他的职责。

    他的信念逐渐动摇,也可以想象到他困在祭坛之中的茫然与残忍。

    但是,李司净想象不到他该怎么走出去,又该怎么回来。

    所以一直写他在祭坛里经历的一切愿望。

    写平淡无奇的愿望,写轰轰烈烈的愿望,写濒死写激昂写每一个人说出口的愿望都违背了内心。

    李司净把自己的生日,给了周社。

    把自己的思考,给了周社。

    把自己对活下去的渴望,对死亡的恐惧,都给了周社。

    他仍会想起外公。

    为什么外公一直待在李家村,眺望屋外连绵青山,琐碎热忱、不厌其烦的写着日记。

    那不仅仅是写给自己看的,更是写给外婆。

    他的外婆是山中精怪,一块无法证明存在和不存在的石头,只有外公长长久久的活着,永永远远将她保存在记忆里。

    她才会留在世上。

    外公也许就和李司净此刻一样,怀疑一切的真实,怀疑一切都是幻觉。

    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巨细无遗的记录。

    以期望对方有朝一日,能够看见。

    写给别人看的日记,就会细致又清晰。

    他写,今天的山风肆掠,吹走了挂在灯柱上的祭祀绳结,惹得一群小孩儿兴高采烈的追去,发出快乐的呼声。

    他写,外公留下来的资料,一遍一遍去论述献祭首子、长子祭山的传统,每一句都像在研究你。

    他写,敬神山下面尽是万人大坑埋葬的骸骨,里面绵延不绝的是地心岩浆,持续蛰伏在别人的心底,永远不会熄灭。那是人的贪婪、渴求、欲望,能够剥夺除自己以外的自私自利,恒久流动的黑暗星火。

    他写,我想你了。

    你想我等到什么时候?

    写到长子活着走了出来,抛弃早就化为尘土的家族荣誉与未来,为自己而活。

    李司净为周社写尽了一生。

    写了他的执着,写了他的迷惘,写了他的出路,写了——

    “他走向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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