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东风: 30-4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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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医学上说,人体的血液更换需要120天,十二年里不知经历了多少120个日日夜夜,只在这一刻,血液仍能在旧时记忆里迅速腾涌起来。

    【月月,过来。】

    【月月,想吃糖吗?阿叔可以给你买,你跟阿叔回家好不好?】

    【月月,月月,月月……我们月月怎么生得这么白?长大一定很漂亮吧。】

    那些狎昵的,恶心的笑声不断围绕循环着。

    飞机停落的下坠感后知后觉,在瞬间涌上心扉,气流翻涌沸腾,喉咙里有股腥甜气息不断往上叫嚣着。

    迟漪眉头紧拧,久坐后的颈椎疼痛到发僵,她深知她这次的抵抗是会触怒迟曼君,也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回到巴黎,可无论做多少准备,她也想不到是要重回故地。

    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对上Amy的眼睛,唇微张了张,发出的声音沙哑到撕裂。

    “……不是回香港?”

    Amy走上前,她有定期锻炼的习惯,扶稳一个体重不到百斤的女孩的臂力是绰绰有余的,深知她此刻情绪正是最为剧烈之时,Amy缓声安抚着:“漪漪,香港现在不太方便,Mandy姐说先到这边,你别害怕。”

    这句“别害怕”根本无法起到任何的安抚作用。

    “香港不方便,那我们是要去哪里?”

    迟漪与Amy对视着,勉强勾起一个全靠五官硬撑的笑容,唇部一点点在干涩发白,却要努力维持她的体面平静,问一个心有答案的问题。

    Amy避而不答,只把拧开的矿泉水递给她,“只是带你散心,再同你好好聊一聊而已,别这么应激。”

    别害怕,别这么应激。

    迟漪捉着那些字眼,抗拒心理完全不受控制,推手打翻了水瓶。

    她想她此刻定然是狼狈不堪的,这些年,她日复一日披上各式各样的光鲜亮丽的华丽美衣,可谁又知道那画皮之下,藏着的是腐肉化血的沉痛。

    一个人可以缺少理解,但在她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有所残缺时,也请不要那么轻松无谓地讲出一句这又有什t?么关系?

    有的创伤,是一座进入休眠期的活火山。

    你无法预知下一次岩浆喷发的时间,也无法准确计算出带来的伤害沉重程度。

    曾被岩浆浇灌得一阵阵融肉化骨的隐痛,并不会以为时间推移而减缓,那种渗进骨髓里的绵延疼痛时而能入梦中再现,并非一两句轻描淡写的安慰就能轻易带过的。

    迟漪脸色苍白如纸,步伐很虚,浑身脱力的状态下,只能十指紧捉住Amy的手臂,以此才能支撑着不令自己倒下去,然而过度依附别人的力量,也是把自己完全交到了别人手中。

    于是,肢体的每一步动作都似被机械化般一节一节被操控带动。

    如一叶扁舟行在急流之中,进退维艰,即将走向它的覆灭。

    下飞机,上贵宾车,再至机场的地下停车场,黑色奥迪的后座车门被拉开,迟曼君优雅从容地坐在里面,美目轻抬,自她脸上打量一遍。

    “瘦了。”

    迟漪沉默地坐进去,车门从外阖拢,她用力绞紧披肩下的手指,面色才能尽可能地显得沉着淡然一些。

    车灯下,迟曼君眼波淡淡转着,吩咐司机开车,而后将迟漪所有反应尽收于眼底,轻轻柔柔嗤一声,“宝贝,当初送你出国进修,竟把你炼得越发有本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吃一堑,长一智,我现在的每一步都是跟您学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么?我可没有教你遇见事情只懂逃避。”迟曼君别过目光,轻蔑地看了眼阴影里半垂下脸的她:“迟漪,你以为逃避解决得了什么问题?费心为你规划的一条平坦路,你不肯走,非要七弯八绕地同我示威反抗,你以为你能赢得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走,是等着被您五花大绑着包装好,然后送人以此沦为您向上谄媚的工具吗?”

    “我向上谄媚?锦衣玉食的日子你过了十二年,我还费心给你规划之后的人生延续着现在的阶层,我真是搞不懂,对你这般掏心掏肺了,你到底还在贪心想要些什么?”

    灯照着迟漪卷翘的长睫,上面闪过一点莹润光泽,她弯唇弧度像在笑,默一默,才慢慢开口:“这是您第一次问、我想要的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吗,从前都是您愿意给什么,我就得接受什么,我从来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。现在,我只是不想再过这样形如傀儡的人生。”

    迟曼君在她的话里慢慢皱起眉,不可思议道:“我让你念贵族学校,学习高雅艺术,为你创造一个可以接触到上层圈子的条件。是我给你更名换姓,帮你善后平溪岛的一切,这么多年,我养着你,是金尊玉贵地养大,迟漪,你扪心自问,你以为你能从泥潭里爬出来洗干净到今天,靠的什么?我对你付出这么多心血,甚至为你铺路,尽管有我的私心,但这对你有什么害处?我们一直以来都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,现在你挥挥衣袖,说要靠岸了,迟漪,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买卖?”

    “还是说,只是你觉得在我这里得到的,还是不够多?”

    每一个字都在要她对这所有的付出感恩戴德,涕零以报。

    迟漪努力仰起那双酸涩无比地眼睛,深深看身边这个女人,去看她的模样,她的眉眼,母女之间容颜多么相似,她们身上留着同样的血液,却并不能拥有惺惺相惜的情感。

    过去十二年里的种种,一帧帧一幕幕如电影倒带般放映眼前:

    是兴趣班所受到的排挤;是面对家世差距悬殊的同学和朋友不得不撒下一个又一个谎言,最后谎言变成利刃,她只能独自站在另一端,成为众矢之的;是越长大越孤单,每每上学都要日复一日地忍受学校里的所有风言风语;是面对并不喜欢的男孩子,也要被迫着假面微笑,接受对方那些蜻蜓点水般的触碰,因为对方拥有富贵的家境,第一她开罪不起,第二迟曼君要她谄媚攀附,联络感情。

    是一直以来,都在努力做一个言听计从的乖女儿,却在面对风暴时,从未得到过迟曼君的半分信任,每每有事有风波,必定第一个是她错,必定是她应该去接受惩罚,然后再一次次去体谅迟曼君的所有不容易……

    是压抑到最后,终于捱到能拥有一次掌握人生的机会,却在一次又一次无比接近那份希望的时刻,又被现实重重地打回原形。

    上帝也在警告她,你凭什么自大到以为能和早已拟定的命运作抗争?

    “十二年,您养我十二年,我也同样在这十二年里对您言听计从,当初你想要顺利拿到盛韦银行李生的赔偿金,我便帮您作伪证,帮您转移李生儿子的注意力,你却没有告诉我,那个少年其实是个变态,我差点无法从大厦里完整地出来,我忍不住哭了一下,你说我不中用,骂我大晚上丧气,不就是被摸一下,有什么大不了?这是其中一件事,但这是我的十二年。”

    迟漪别过脸,视线凝向灰暗车窗,抬手擦了把脸,重复呼吸后,声线平稳而淡:“我不是一个麻木的,没有感情的物品,不是你可以随意拿去谄媚权贵的礼物。您,生我、养我,我感激涕零,可是,我是一个人,我也有我的生命,如果可以选择——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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