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梧不栖: 90-1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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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,走到案边。

    郑来仪方才看过那篇檄文,文字间显而易见叔山柏操刀的痕迹。她知道叔山柏不会那么轻易善罢甘休,容絮的死只会让他对叔山梧的仇恨更深,但叔山柏对他们而言,并非真正的对手。

    她只是遗憾,自己没能按照自己本来的计划将伍暮云救出,终于还是让她一尸两命葬身于叔山柏之手。她猜测叔山柏会向太子隐瞒伍暮云之死,她不会让他如愿,必得让太子一步步丧失对叔山柏的信任,剩下的,只需静待叔山柏作茧自缚,也算告慰了惨死的伍暮云在天之灵。

    郑来仪捉起砚台上搁着的狼毫,烛火映照她清丽的双眸,凝神思索一会,便提笔落字。

    写写停停,不知过去了多久,一开始写得很快,到了后来数次陷入沉思,速度渐渐慢了下来。窗边一盏灯烛火摇晃,蜡炬渐短,纸上篇幅也渐满。

    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,这篇文章几乎耗尽了她仅存的心力,终是支撑不住,伏在案边,沉沉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她只觉身上一暖,似被什么包裹住,陡然醒了过来,肩头已然多了一条盖毯,她转头,望进一双深邃的眼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醒了?”

    “怎么睡在这里?”

    郑来仪尚有些惘然,拢了拢叔山梧盖在她肩头的罩袍,陡然想起他还在发热,伸出手要探他的额头,却被他捉住了手,攥紧了。

    叔山梧的视线越过她肩头,看向案上刚刚写就的一篇文字。

    “叔山寻、叔山梧父子,受恩四朝,破麒临逆军,翦执矢残部,黜虢王,存易定,致陛下今日冠通天之冠,佩白玉之玺,未必非其之力也。若以叔山梧率揽川军离营为罪,则当年季进明带兵擅离陇右进犯槊方何独不讨?朝廷于危患之时,则誉梧为韩、彭、伊、吕;及既安之后,则责其为戎、羯、胡、夷;而叔山柏无尺寸之功以取信天下,蒙蔽天颜……1”

    叔山梧眼中泛起一丝骄傲的笑意。

    他早知她厉害,却未曾想到竟会在如此晦暗不明的时刻为他发声。这一篇文字迹娟秀,一看便知出自大家闺秀之手,然而言辞却是锋利之极,看似有礼有节,却是句句生反骨暗含杀机。倒颇有几分他睥睨一切的味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今天下握兵立功之人,独不惧陛下他日之责备……”

    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挟兵自重,叔山梧读到这一句低笑出声,“你好厉害,李肃看到这个,恐怕无法心平气和。”

    郑来仪站起身来,面对着他:“这本就不是为了向他们示弱,叔山柏罔顾人伦,杀父欺君,却摆出一副救世清流的姿态,李氏无能,当天下人都没有长眼么?”

    “身为叔山氏,我也不可说完全清白。”叔山梧提醒她。

    “乱世之中,清白是什么值得褒奖的事么?”郑来仪杀伐果断的口吻,“难道还真让他们以为你是可以随意拿捏,区区鱼乘深、叔山柏之流可以应对?”

    叔山梧因她理直气壮的语气一时失笑,等到视线落在她执笔的右手上方的落款,笑意登时散了。

    一方小印篆刻的是她的名字:郑氏来仪。

    他眸光深邃,沉声问她:“你可知此处落你的名字,是何意味?”

    郑来仪放下手中的笔,从案边站起身,转向他。

    “是何意味?”她反问。

    第99章  凤凰栖于梧桐枝头,汀沙云树,凤尾扶疏

    叔山梧看着她眸光几度转动, 半晌将她揽进怀里,深吸一口气:“我已是无父无兄之人,许是老天怜我, 能得你如此维护。”

    “叔山梧, 你知道么?前世最后的日子,我被你关在王府里,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无所知,每日都在惊恐中度过……”郑来仪垂着眼, 长睫遮住眸中涩然。

    叔山梧听她回忆的语气, 眉眼微沉。那一段他未曾经历过的前世,给她留下刻骨的伤痕, 几乎从未听她主动提起过。

    郑来仪贴着他的胸口, 听着他沉稳的心跳,轻声道:“前世临死前, 你带兵攻破玉京, 将我拦在国公府门前, 不让我见我父兄最后一面……临死前我用尽全部恨意,对你发下诅咒。”

    「纵有一日忝窃天下,更无一人共享河山。」

    “说得好。要我说, 这还不够,是我活该……”叔山梧低头贴着她的发顶, 声音微微发闷。

    “或许吧……”郑来仪笑了笑,神色却是忧虑的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她常常回忆起自己说过的话, 或许是自己的怨念太深, 她的诅咒几乎已然成真:他在短短一日内失去了父亲, 又与生母擦肩错过,如今唯一的兄长视他为死敌, 剩他一人傑立于世,身处十面埋伏。

    所以她在苍梧江畔弃船登岸,解开执念向他而来。

    “这些年你一个人,风里来雨里去,是不是很难?”她抬头,看向叔山梧。

    他想了一会,语气认真地答:“不难。一个人简单、没有情绪,更没有负担。”

    郑来仪微怔,也许这就是他能成为边境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捉生将的原因。

    “有时我常常怀疑,其实我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。从小我和阿柏就是不同的,他有母亲疼爱,父亲对他也不会如同对我一样,形同陌路。母亲对我而言,像是一个模糊的影子,幼时一直陪伴我的奶娘在我懂事后被送走,后来得知,是因为她和我的生母都来自异域,而有关她的一切,在家中都是不能提的禁忌……”

    “幼时出去玩耍,被说‘瞳色有异,是为不详’,那帮孩子要拿着弹弓射瞎我的眼睛,我和他们打了起来——那是我第一次带着伤回家,回家后又被父亲揍了一顿——那是我第一次发觉自己和他们的确不一样……”

    他述说这一切时,面上始终挂着抹淡然的笑意,仿佛在讲和自己无关的事。

    郑来仪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自小被归为“异类”,从懵懂无知到淡漠冷清的少年形象。

    叔山梧的童年与母亲有关的故事,只是旁人转述或加工的片面之词,甚至她知道的幕后故事还要比他更多一些。但她什么都说不出口,只能将环在他腰际的手更紧了紧。

    “我本来也要很快南下去找你们的,若不是突然接到蒋朝义传信……”

    叔山梧低头看向郑来仪,语气里带着少有的脆弱和不解,“椒椒,他不曾用那样的口吻和我说过话,要不是知道蒋朝义是他最为信任的心腹,我几乎怀疑他们在骗我。”

    “他此生唯一一次向我提起母亲,就是让我将他的遗骸带回槊方,好和她离得近一些……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还是来了,尽管知道叔山柏已经在这里设下的陷阱。现在想来,那大火起得太过突然,我本准备进殿时,分明听见有人在外面喊我,那语气好像……我娘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梧……”

    郑来仪不忍再听,低声唤他名字,却是欲言又止的口吻。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叔山梧扶着她的肩头,唇角带着一抹苦笑,“你也觉得我一定是听错了,对不对?明明我根本都从来没听过她的声音……”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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