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兰巴托: 100-1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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棒。

    于是陈东实扔开了伞,在雨中跳得更加卖力、活泼、欢笑。

    “它身上有花儿,”陈东实给小牛搓背,热毛巾轻轻擦过每一根毛,感觉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,“我们以后就叫它花儿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花儿。”

    小牛低头蹭蹭。

    “妈妈你看,它听得懂。”

    “猫狗都有灵性,何况是牛。”女人伸手摸了摸小牛,回过头抱住奄奄一息的老牛,“可是花儿的妈妈为了生花,快要死了,我们一起送送她吧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是死了?”

    “死了就是没了,没了就是消失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妈妈会死吗?”

    “妈妈当然会,你也会,花儿也会,我们都会死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妈妈死,”陈东实把头靠在女人胸口上,小脸通红,“妈妈死了,就没人要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妈妈虽然死了,也会一直陪着你呀。”女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,“我死了,会变成一棵树,一朵云,一株草总之,我会变成你最喜欢的东西,在你看不见的地方,偷偷看着你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可以不要你死嘛。”陈东实将女人抱得死紧,“我也不想让花儿的妈妈死,不想让花儿死,我还可以再打两份工。”

    女人苦笑着泪流,不知是泪腺受激,还是由衷感触。她比男孩更早一步明白,有时,人定不能胜天。

    病情一年比一年严重,女人的活动范围从家附近百米缩到几平米的小院,再到一米二的小床,到最后,连翻身都成了困难。而东子却越长越高、越长越壮,同岁孩子里,他力气一个能顶俩。

    他随堂舅干工地,一天六十,在当时,已算高薪。陈东实想着,一个月休一天,也有一千六七百,老母做手术三万,也就一年半。医生说做完手术就好了,做完手术她就能起床,陪自己喝水吃饭、散步聊天,和正常人一样。

    女人死于翌年早春。

    陈东实搁脚架上刷墙,隔壁邻居跑过来,拍着腿大叫,不好啦,遭不住了,你老母吐血了。

    大家伙一窝蜂往土房子里赶,救护车卡在村口,进不来。女人叫散所有人,说不要了,不经活了,叫了也白叫,叫救护车回头还要花钱。

    十四岁的陈东实跪在床头,悄悄抹泪,不敢吱声。女人察觉到伤悲,揽过东子,说,男子汉大丈夫,不能轻易掉眼泪。

    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盒,里头堆满三毛五毛的角票,还有一张东子小时候的照片。

    胖嘟嘟,圆滚滚,八斤二两。女人吞着泪,笑眯眯地说,咱东子真棒,吃啥都这么壮。这么多年都还是这样。

    陈东实哇哇大哭,像条被遗弃的小狗,他说妈你别走,我有钱,我已经存了一万多块钱,你再等等,等等我。

    女人说我等不住了,三四月里,花开得最好,这时候走了,你出殡时,也多晴朗。

    我不许你走,妈,你不要走,不要丢下我。东子抱紧女人,泪如泉涌。我现在就去凑钱,我去求、去借,我把花儿卖了,我给你看病,你不要丢下我。

    他狂奔出去,跑进牛棚,将花儿拽到畜牧厂的人面前。他跪在地上,求他要下那头牛,他说家里人不得行了,要死了,他想要钱,好多好多的钱。

    厂主说,这牛太瘦了,不值几个钱,你要肯卖,我出两百。

    其余九千八,算我借你,你以后打工帮我还。

    陈东实哐哐磕头,拿着钱,飞跑回家,大声地喊,妈我有钱了,妈妈,我凑够了,咱现在就去医院。

    女人说,千万不要哭,东子,咱好好地,你一定不要流眼泪。

    陈东实没听她的话,放任眼泪哗啦啦地流,他说妈我错了,我以后再也不去游戏厅了,以后再也不骗你了。

    我知道的,傻儿子。女人揉揉他的头,妈妈什么都知道,妈妈知道给你的每一瓶营养快线,你都偷偷喂给了牛,你想它活得久,想你爸回家。

    可是你爸死了,死了就是没了,没了就是消失了。现在我也要死了,你不要伤心,咱娘俩都要高高兴兴的。

    陈东实痛苦倒地,撕心裂肺地叫。女人紧紧拉住他的手,说,还有件事,你要记好。

    人生路不长,不过六七十年尔尔,一睁眼一闭眼的事,一切就都过去了。但如果你以后以后实在挺不下去了,记得放自个儿一马放过自己,有时,也算是一种成全。东子记住了吗?

    男孩疯狂点头,伏在女人胸前,浑身颤抖。

    炕上的女人微微一震,风渐渐,雨渐渐,渐渐就没了呼吸。

    院子里的树一夜之间长大了。

    陈东实擦干眼泪,托起床上的尸体,一步一顿地朝门外走去。

    天空飘起数以万计的麦穗,亮澄澄、金灿灿,阴沉破败的农家小院,变成一汪明媚璀璨的梦境。

    三十三岁的陈东实站在院子里,怀中一样抱着一具小牛的尸体。他就这样看着,看着十四岁的陈东实,驮着病死的母亲,一步一步,慢慢磨到了跟前。

    十四岁的陈东实仰起头来,抬起手,替三十三岁的自己擦干眼泪。

    三十三岁的陈东实微微一笑,对十四岁的自己说:“这一路走来,辛苦你啦。”

    第104章 Chapter 104

    清晨第一缕光照进阳台, 捱过一整个秋天,乌兰巴托岁转瞬入冬。鳞次排列的白色大楼里,每一间房都像是一窝鼹鼠的巢穴, 天光破晓时, 隐隐氤氲着蛋心似的红光。

    男人坐在矮凳上, 卖力搓洗着前夜换下的秋衣秋裤。肥皂水映衬着好太阳, 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。他就这么一遍又一遍搓洗着,布料摩擦在搓衣板上, 发出“咕”“咕”“咕”的声响。

    这已经是他第十二遍淘洗这些衣物了。哪怕盆中的水除了泡沫, 已清澈得足以照见人脸。可男人依旧固执地清洗着, 洗完一遍又一遍, 一遍又一遍,脚边堆着好几袋倒空了的洗衣液。

    护士小姐走进来,隔着门帘远远瞧了一眼, 指着里头说:“看见没, 还是这样, 从昨晚到现在, 他一直待在厕所洗他的衣服, 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。”

    主治大夫推了推镜框,走进门去,来到男人面前。他并没有着急开口,反小心翼翼地问:“洗衣服能让你感到快乐吗?”

    陈东实停下手, 一脸麻木地昂起头来, 看着镜子里神魂颠倒的自己,喃喃自语:“快乐。”

    医生扶着他躺回到床上, 拉开眼皮,拿裂隙灯照了照。陈东实前所未有的配合, 不带半点反抗,门口的牌子上,写着“精神心理健康专属留察病房”。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医生和煦地问。

    “陈东实。”

    “你今年多大?”

    “三十三。”

    “到乌兰巴托多久了?”

    “十四年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这是哪里吗?”

    “知道,”陈东实点点头,“市精神卫生院,俗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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